以前读韦力的《书楼寻踪》,就很喜欢,原因未必尽出内容,还在于它和自己想象的雅人高致相符。记得明人吕坤说过,“事从容则有余味,人从容则有余年”,一个人倘能闲人所忙,忙人所闲,心中无事,眼前清净,可不就是最好的人生消遣。然后当他浓后求淡,动极思静,老舍简介及作品简介,还能往接圣代,尚友古人,并因为喜欢,特别能坚持,简直就是最有品位的诗意栖居了。它不仅与中国人的传统趣味暗合,甚至可与西人如阿伦特、本雅明推崇的闲的哲学相发明,后者在《黑暗时代的人们》中曾说,“现实熙熙攘攘,一切都在人眼前飞过,只有无所事事的闲逛的游手好闲者接受到了它的信息”,作者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于古典独有会心的闲者吧。
后来认识了作者本人,读他的“传统文化遗迹寻踪系列”,从《觅诗记》《觅词记》《觅文记》到《觅宗记》《觅经记》,听他讲过程中所遇到的各种人事,就不敢再作这样烂漫的设想了,相反,对他的执着与痴迷,油然生出一种由衷的钦佩。而他自己的感受是,“这是福分,让我成为一个知敬畏的人”。
---韦力《觅宗记》 内心的失望,是河岸背阴处的苔藓,无声地一天天滋长着。而希望,则是在河水的波纹上荡漾的阳光,时不时地闪亮一下,当你伸手去抓,光芒瞬间破碎,只有水珠,滴滴答答全部落到了地上。 我的芳草地 我依恋我脚下的这片。
其次,须对诗人的存在价值有真切的肯认。生活中,当一个人只剩下诗人的身份,通常会让周围人感到困惑,因为不知道怎样与之相处,也很难对其作出评价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时至今日,没有什么文类比诗更其凋敝,也没什么声音比诗更其微弱。但正如前引钱穆所说,在中国历史上,诗人从来享有隆盛而崇高的地位,一度以诗取士,进士远胜明经,明法、明算更是等而下之;长久的注重诗才,一句之重与一韵之奇,也足以耸动天下,流芳百世,这些都养成了人们对诗的知觉和实验,完全建基于活泼泼的生命体验。至于其亲近诗的目的,既在养性与怡情,更在明道与增德,甚至疾世与救人。所以,一部诗的历史,远不仅仅是人审美历史的浓缩,它表征着人性的成长,并足以佐证历史的展开过程及其全部细节。也因此,布罗茨基为立陶宛诗人温茨洛瓦《冬日的交谈》所作的序中,会说诗能在最糟糕的情况下,“使读者摆脱对他们所知现实的依赖,使他们意识到这一现实并非唯一的现实。这个成就不算太小。正由于这个原因,现实总是不太喜欢诗人”。在中国,人们会将其中特别具有否定性和批判性的作品称作“诗史”。如果再联系其时诗人通常不只具有单一身份,不仅被列入正史《文苑传》,同时还可以是儒学大师、理学名臣甚至辅宰勋贵,其文武兼备,动关一朝政治与一时风气,更注定后人要走近他,必须从多个角度切入,方能对其人其作有比较准确的了解。
明乎此,才可以谈韦力寻踪古诗人遗迹的意义。宽泛地说,钦佩和疼惜一个饱含才华的诗人的生命,当然是一件风雅的事。但因如上所述的缘故,在作者而言,实际还包涵了对个体生命背后所隐括的历史-文化的敬畏与珍视,使得这一工作有了比风雅更崇高的意义。那些经时间淘洗留存下来的诗人,常以飞鸟的姿态俯瞰芸芸众生,由生养食息的故居追原其不平凡的人生轨迹和创作心路,由其长眠之地体恤其或夭亡或病故、或殉节或横死的各各不同的悲壮谢幕,诚是人生命中最好的功课。要知道,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如流星,没留下任何痕迹,就消失在空茫的人世间。而他们的存在如坐标,给欲走进历史的后人定位,这样的难得,怎不叫人陡然警省,并从尘俗中超拔出来,得以用庄敬之心,来作诚意的拜瞻与凭吊,并由其诗,而想见其为人。
个人的感觉,比之故居,墓址更能给人这样的感动和启悟。因为从本质上说,墓所营构的正是逝者的意义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逝者以自己的行历,为生者照亮存在的意义。不能体会这一点的人当然也可以安住在人间,但能体会的,当他活着的时候,他的感觉与前者是不一样的。本来,墓作为人生命中最后的安顿之所,在中国文化中就有非同一般的意义,它与它背后所隐蓄的价值体系和象征意义,既能满足人对“真久”、“永恒”这类大词的皈依与向往,又维系着人的伦际情感和代际联系,甚至还关乎社会风气与世道人心,所以中国人从来强调“慎终追远,民德归厚”,乃至将祀与戎一起,视为“国之大事”,以为“凡治人之道,莫急于礼;礼有五经,莫重于祭”。并且越到后来,越能超越血缘,看重其人的德行与功业。其间,以死勤事,以劳定国,固然让人景仰;以言传心,藉文传远,也广受人们的尊敬。要之,凡有利于人的生存发展,有利于文明保持发扬者,后人都会给予隆盛的祭典,进而不仅在卷册上时时咀嚼其片言只语,更在生活中执拗地守护其庐墓,围绕其展开自己的日常烟火。
但很遗憾,因历朝历代的灾害与战乱,这个世界在年深月久中日渐漫漶,甚至遭毁弃,被夷灭。尤其不可原谅的是,今天城市化首先推倒的,居然仍是这个世界、这种文化。本来要避免千城一面,名人故居和墓祠是最好的足资分别的名片,可它们含带的不可再生的文化讯息,还是被那些短视者的过度开发粗暴地抹去了,幸存的一些,也常不过是被用来招财生利而已。传统的日常世界就这样被放逐,更别说其背后所隐蓄的价值世界了。阿兰·坎比耶《什么是城市》一书中说:“一个城市,如果不能保留对已经消失的过去的记忆,也就是对自己旧模样的记忆,那么它不可能是一座有灵魂的城市,也不可能许自己一个未来。”作者与之有一样的认知,所以常怀愤怒,更多失望与失落。当然,还包括对专家只会以一套行内的“黑话”自说自话,不能旁及横通,作有效努力的遗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