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的肤色
任茂谷
一
周末，我喜欢去雅玛里克山的树林子里转悠。过去人们把这座山叫“妖魔山”，现在习惯叫“雅山”。我在林子里用粗糙的树皮和树包磨手掌上的老茧。这样的摩擦不能让老茧减少，当然也不是想让老茧增加，我只是寻找这种麻酥酥的感觉。树皮和老茧都是保护层，分别保护着树和手。双方摩擦产生的热，通经连心，震颤着我与树的共鸣。林子里有我栽的树，市区和周边山上的很多地方也有。现在早已分辨不出是哪些树了，但我手上的老茧与这些树相关。我栽了树，树改变了城市的肤色。山与山相连，树和树相通，摩擦其中的一棵，仿佛与所有的树一起发热。这是我体会树的生长、与它们联络感情的惯常方式。
四十年前，我从老家的学校毕业来到乌鲁木齐。正值七月，挤了三天四夜的火车，一身热汗，晕头转向，依然心怀好奇挤出车厢。双脚踏在乌鲁木齐火车南站炽热的站台上，回头看见西边干燥的山，颇感失望。山势险恶，沟梁交错，像火烧过似的，一片焦黄。有人告诉我，这是妖魔山，《西游记》里牛魔王住的地方。
乌鲁木齐平均海拔高度约800米。乌鲁木齐市三面环山，地势南高北低，从海拔高度来说，城南为900米左右，而城北只有600米，平均海拔800左右。自然坡度12‰～15‰，海拔680米～920米。乌鲁木齐市（维吾尔语：ئۈ&#。
这么干？我说，牛魔王住这么干的山，没有草，牛子牛孙们吃什么？他们都藏在哪儿？
说话间，一条“黄怪”自山腰飞出，对着山体抓扯撕咬，癫狂翻滚，疯牛似的怒吼着，瞬间把群山装入体内，铺天盖地卷过来。站台陷入昏暗，我的眼睛睁不开，感觉有一只粘满沙石的大舌头在头上身上乱舔。幸亏提的行李有些重量，我才没被卷走，就势蹲下，双手抱头，在惊悚中忍受着皮肤的疼痛……不知过去多少时间，“黄怪”归山，风终于停了。我吐掉好几口沙土，眼睛揉了好一阵才睁开，看见地上、身上、行李上都盖了一层沙土。距离几步远，倒下一个很大的铁架子。我不敢想象被砸中的后果，从沙土里爬出来，心惊肉跳，站立不稳。
之前说话的那人吐着嘴里的土，不忘戏谑我：再不敢瞎说！你看看，让牛魔王听到，一生气可了不得！一股妖风，把人的眼睛迷住，想抓就抓，要吃就吃。你睁不开眼，它还需要藏起来吗？
我心里打过一串寒噤。
满山火烧过似的焦黄，便是第一眼看见这座城市的肤色。就像患了严重的皮肤溃疡。
乌鲁木齐，蒙古语意为“优美的牧场”。难道成了牛魔王的天下？
二
我在乌鲁木齐安顿下来，慢慢熟悉了周围的环境。感觉这座城市虽有都市的繁华，但周边都是焦黄的山峦，土灰色占了很大面积。
乌鲁木齐人向往绿色。我刚上班三个月，赶上去红山植树。初来乍到，本以为只是一般的参与，机缘巧合竟然给了我一个主力的位置。我是会计专业毕业，第一份工作却当了中学教师。那年，学校第一次开办职业高中财会班，让我这个自愿支边来新疆工作的人才当专业教师兼班主任，成了五十名学生的“头儿”。乌鲁木齐市有春、秋两个植树月，组织全市机关干部、单位职工、青年学生、驻守部队军人、普通市民，分批上山植树。我赶上十月的秋季植树，学校初、高中班的学生和教职员工全体参加。早晨出发，几百人的队伍，打着红旗，浩浩荡荡。我领着本班学生，排成两路纵队，肩扛工具，喊着口号，行走其中，向红山公园一路开去。到了红山脚下，各路队伍汇成人海。我看到摧枯拉朽的力量，感觉征服一个小小山头，根本不在话下。
建城之初，人们沿乌鲁木齐河两岸草木繁盛之地居住生活。城市东、西、南三面是几十座海拔1000米上下的荒山，北面是广袤戈壁。红山、鲤鱼山、雅玛里克山，初时都是人迹罕至的郊区。周边的荒山因为地势较低，缺少积雪滋润，昆仑山四川段叫什么山，裸露的地表遭遇大风，浮尘飘向市区。据专业部门测算，仅雅玛里克山一年刮进城的沙尘达每平方公里二三十吨之多。市区的很多地方，缺少土壤和水源这两种植物赖以生长的条件。这座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、以荒漠为背景的绿洲城市，年人均可利用水资源不足全国平均占有量的四分之一。
最初的乌鲁木齐，水草丰美。随着城市的扩展，容量不足，逐渐变成了干旱缺水的城市。不断扩大的乌鲁木齐，资源性缺水是绿色生长的先天缺陷。正因为植被生长困难，绿化便成了乌鲁木齐人的生存大事。从1956年起，就开始大规模植树绿化工程。首要目标是红山。每年春秋两季，人们在遍地石头的山上凿洞挖坑，用筐子从山下抬土。树苗栽下，用脸盆、水桶运水上山。山下一盆水，端到山上成了半盆，浇一次只解三天的渴，消耗大量的时间和力气，却赶不上树苗的需要。一年过去，栽下的树活一些；又一年过去，再活一些。栽第一棵树时出生的孩子长到能端水盆了，很多栽过树的坑还是空的，让人看着，有流产一般的心痛，长叹一声说下一句话：“在乌鲁木齐栽活一棵树，比养活一个孩子还难！”
三
我带着学生，跟随大部队，匆匆看过展厅，到了红山的后山。山势陡峭，每个单位一个团队，几十人、上百人不等，纷纷找到自己的位置。几万人像新生的植物，站满山坡，让一片枯槁的山活起来。红旗招展，彩旗猎猎，大会战的场面，让我心里极为震撼，一下看到这座城市的爆发力和凝聚力。
目光收回到脚下，看我们班领受的任务。四五十度的陡坡上，乱石夹缝间形成的一段台阶，就算到了秋天，长一年的荒草，稀稀拉拉犹如衰老软弱的毛发。我们要在这里挖出二十五个宽六十厘米、深七十厘米的坑，所用工具有十字镐、钢钎和圆头铁锨。两人一个坑，看似数量不多，可是在这连站稳都困难的地方，干活的前提是要先保证这些打打闹闹的半大孩子别从山坡上滚下去，发生安全问题。我选出几个身体强壮、性格相对沉稳的男生，用钢钎和十字镐挖出立足之地，然后男女搭配，两人一组把二十五个坑分配下去。大部分孩子只能用铁锨挖土或用手搬运小块的石头，而抡圆十字镐把土石混合的地方挖松、用钢钎撬起石块这样的硬活只有我来。我在“任老师真厉害”的夸赞中，指点江山，挥斥方遒。没有几下，就肩头发酸，虎口发麻，握镐把钎杆的手掌火烧火燎。白线手套脱下来，一层大大的水泡已经破裂。多数男生手上也起了泡，同组的女生心疼地给吹安慰的凉气。有女老师过来，拿缝衣针帮着穿线引流。我作为班主任，泡已破不用引流，双手痛也不能接受学生的吹气，只能大无畏地挺住。
乌鲁木齐市海拔580米~920米，自然坡度12~15度。其最北点在头屯河下游距五家渠市3.5千米处，最南点抵阿拉沟以南夏格泽山脊，南北最宽处约153千米，市境最东点在高崖子牧场东边石窑子艾肯沟内，最西点在胜利达坂以西的天。
人们挥汗如雨，气喘如牛，眼看力气不济到了无法挥动工具的程度。一阵哨子及时响起，休息了。
一个回合下来，已经站立不稳的人们闻哨倒地，或爬或坐，想从挖开的湿地里吸回用尽的元气。各单位的后勤人员上来了。我们学校的后勤，拿来大摞的皮牙子（洋葱）馕、热包子、面包、榨菜、火腿肠、洗干净的黄瓜和西红柿，还有大壶的茶水。散了架的人就像装了新弹簧，呼啦啦围拢过去，一顿饕餮鲸吞。肚子吃饱了，水喝足了，相邻单位之间拉歌对唱。我们学校人多，不用与外单位比拼，班与班互动，声浪如潮，热闹的场面驱走了身体的疲惫，精气神又回来了。我真佩服组织者，硬是把高强度的植树劳动变成了盛大的节日。
乌鲁木齐海拔800米。乌鲁木齐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，全疆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，也是第二座亚欧大陆桥中国西部桥头堡和我国向西开放的重要门户。地处亚欧大陆中心，天山山脉中段北麓，准噶尔盆地南缘。全市辖7区1县，分别为天。
几番休整，几番奋起，日落时分，我们班的二十五个坑通过验收。劳动并没有结束，半山平缓处有汽车拉来的好土。我们用筐抬土，填进自己挖出的石头坑，栽上树苗。太阳完全消失，任务才告完成。脱水的干渴，肌肉的麻木，骨骼的僵硬，这是植树劳动的后续反应。我没有想到，从小在农村劳动练就的功底，对付石头山，竟没有多大的优势。也没有想到，城市长大的半大孩子，并没有弱不禁风的娇气。
一天植树后，身体的疼痛持续了十几天。血泡干涸的手掌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。
四
我在红山种树三年。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，乌鲁木齐市持续三十多年的第一场植树战役胜利收场。曾经的一座荒山，像突兀于城市皮肤上的一块疤痕，硬是被人们用双手的原始劳动改变了模样。整个红山全绿了，各种景致建起来，成了乌鲁木齐市的地理标志、第一座森林公园。这个里程碑式的成功，给了人们改造荒山的信心，也摸索出了许多植树造林的土办法、新经验。
一座山能绿，另一座山也能绿。红山的树栽满了，下一年到了水塔山。山上有土，山顶建有一个中水储蓄池。土多石头少，挖起来容易，任务增加到一人三个坑。我不做教师了，工作多次变换，每次植树仍居主力位置。自己的一份干完，再去帮助同事。一天下来，还是一身大汗，两手血泡。水塔山、鲤鱼山、蜘蛛山、骑马山、雪莲山、红光山、花儿沟……一路转战，手上的老茧每年加厚，长成了永不消退的“生态层”。几十年间，乌鲁木齐的市民栽绿一座山，又栽一座山。周围都是山，就向所有的荒山进军。
二十年，人们每年两次轮流上山，栽下几十个品种的百万株树苗，过去的妖魔山变成了改善城区气候的“绿肺”。春天，苗木吐绿，鲜花绽放，老人孩子乘春风在山上放风筝，把天空放出一派祥和，无穷的遐想。夏天浓绿，秋天金黄，曾经的干山变成两种不同颜色的海洋。
二十年间，人们对这座山的称呼不经意间发生了自然转换。雅玛里克山，蒙古语意“山羊之家”。很顺口地简称“雅山”，很少有人再叫“妖魔山”。
雅山与红山各有一座塔。传说青烈龙、赤龙兴风作浪，被西王母压在雅山和红山之下。过去，乌鲁木齐河泛滥成灾，当地人以为二龙作祟，就在雅山和红山上各造一塔镇妖，以祈丰年。现在，两座山都成了森林公园。两座塔装点着彩灯，成了两相对望的文明象征。
“树上山、水进城、地变绿、煤变气、天变蓝、城变美”，新理念改变了城市的整体肤色。
乌鲁木齐海拔为580米-920米。昌吉的海拔为470米—570米。乌鲁木齐，通称“乌市”，旧称迪化，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，全疆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科教和交通中心。市域面积为14216.3平方公里，辖7区、1县，2016年末常住人口为。
荒山变森林，绿化面积每年都在增加。过去令人绝望的山，现在绿意葱茏，成为乌鲁木齐盛夏的空调。
城市在长大，人心随之长大。种一棵树，要像养孩子似的百般呵护。一大片树长起来，一座城市绿起来，植物自成家族，有了兄弟姐妹般相互扶持的自生能力，形成了新的生态环境。大环境绿化做基础，环城防护林建设为屏障，道路和水系绿化为网络，庭院居住区绿化成常态，三百至五百米之内有公共园林。各类公园、广场、游园，成为乌鲁木齐代表性的优美景色。
五
昨夜做了一个梦，梦见城市长满绿树，草坪铺到天边，鲜花肆意开放。东边太阳，西边月亮，轻柔的雨丝飘在空中，我在房子旁边一个清亮亮的湖里游泳……
生活在乌鲁木齐，如果昨夜做了这样的梦，预示着今天会有朋友相约，在自家小区附近的游园搞一场小聚。换到四十年前，谁要有这样梦想，别人会说：你的脑袋让太阳晒晕了！
看着窗外的绿色，揉搓着手掌上的老茧，我颇有几分成就感。
乌鲁木齐人共同治好了城市的皮肤病，建成区再无裸露的泥土。肤色之美不只是绿，而是以绿为底色的绚烂多彩。
我是植树的人，也是其中的受益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