舞台上的王十七。受访者供图
“心真的是大”
成为我国首批国产全磁悬浮人工心脏植入者之前，王十七是一位高中数学老师。并且那时，他也不叫王十七，叫“王洋洋”。
师范毕业后，他被分配到辽宁沈阳的一所中学教书。头几年里，和很多青年教师一样，王十七会花大量时间研究高三的题型，准备省里的示范课，想着在教学上“有所建树”，看到同一批毕业的同学有的已经当上了学校的团委书记，他也有危机感，“看人家都当领导了，咱们也得努力，是吧。”
初步确诊是在沈阳的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，王十七记得，做心脏彩超时，医生一边检查一边惊呼“你这心脏也太大了”。当时，王十七左心室的直径已经扩大到了75毫米，几乎是正常值的两倍，射血分数也只有39%，而正常人这个数据应该在50%到70%之间。
那是王十七第一次从医生口中听到“扩张型心肌病”这个医学名词。医生告诉他，这种病目前原因不明，可能的致病原因有三点：一个是因为早期心肌炎没能得到及时治疗，造成心肌损伤；第二个可能是某种污染造成；第三种情况就是先天性的，从小生下来的时候心肌能力就不强。
王十七是典型的“东北大汉”体格，身高1米9，结实阳光，热爱运动。24岁的他，无法想象自己的心脏会出问题。
“我知道心梗，知道先天性心脏病，扩张型心肌病是个什么病？”反复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病名，王十七觉得自己需要消化。这之后，他开始上网查资料，跑北京、上海、杭州的大医院。那段时间，除了在换季时偶尔有呼吸困难、晕眩的感觉，大部分时间里，王十七感觉不到病症带来的影响。他按照医生的要求，三个月复查一次，因为医生叮嘱“你这个病可能一两年都不会恶化，但是一恶化起来也就一两天”。
所以，相较于身体上的不适，这种病情随时可能恶化的不确定感，更令人感到恐惧。
有一次复查时，做心超的医生专门把学生叫过来现场教学，指着电脑上的图像告诉他们：“这就是扩张型心肌病，心脏扩这么大，看见没？这都已经收不回去了，这种心脏以后就只能移植。”
王十七躺在病床上，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佩服自己，“心真的是大。”
病中的王十七。受访者供图
病危之后：决定“试一试”
2005年到2018年末，是王十七与扩张型心肌病博弈的一段时间，漫长而乏善可陈。他一天要吃三顿药，每顿十几种，有的是控制血压的，有的是营养心肌的，有的是防止血栓的，还有的是预防房颤的。预防房颤需要排水，排水过多人体的钾会过度缺失，所以还要吃补钾的药，“反正就是十几种药进去，各干各的事儿。”
保守治疗的同时，他在等待一颗匹配的心脏。按照医生的说法，心脏的主人必须和他的条件差不多：身高1米9左右、A型血、最好是北方人，年纪最好还要更加年轻一些。很长一段时间，王十七活在矛盾里，他希望自己能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人，也知道这意味着另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，“这好像是个一命抵一命的事情。”
病情的突然恶化是在2019年8月20日，王十七又一次晕倒，被紧急送进了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。从8月20日到25日，医院连续下了5次病危通知书，“当时肝脏、肾脏都衰竭了，肝部积液，转氨酶飙到2500多（正常值为0-40），肾脏也已经失去功能了，每天都在恶化。医生说再这样恶化下去，不出一个星期，人就没了。”
在重症监护室的王十七一度想放弃，“已经熬了这么久了，病危就病危吧，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。”他想自己签病危通知书，被医院告知必须通知家属，无奈之下，他告诉了母亲。
“我妈一来就整个儿崩溃了，她穿着全套的防护服进来看我，趴在病床边上求我‘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，你还是得想想办法，咱们再试一试，咱不行到北京试一试行不行’，我当时就觉得我离开是解脱了，但是我妈就太苦太难了。”
2019年初，王十七曾在北京阜外医院治疗过两个月，决定还是要“试一试”后，他联系了阜外医院的主治医生和救护车，准备转院。去往北京的路上，王十七躺在救护车里，车窗外夜色深沉，道路两旁清冷的路灯快速向后倒退，他觉得自己进入了生命末期的时空隧道。
2019年9月2日，命悬一线的王十七住进了阜外医院的心衰重症监护病房，心脏移植已没有可能，医生提出了最后一个方案：人工心脏。
此前，王十七对人工心脏有一些了解。年初住院的时候，一个病友装了日本产的人工心脏，“我妈偷偷去病房看过，回来给我形容，一根很粗的管子从肚子那儿穿出来，旁边还连着一台很大的机器，带着很不方便。”所以当医生提出人工心脏植入的方案后，他再次绝望了，“还不如死了算了。”
后来王十七了解到，我国自主研发的全磁悬浮人工心脏临床试验已经开始，相比上一代人工心脏更小巧便携，性能也更好。在他入院前一周，阜外医院刚实施了一例人工心脏植入手术，“恢复挺好的，机器特别小，肚子上的眼儿也特小。”
最终，他再次决定，试一试。
人工心脏演示模型。受访者供图
重新自由呼吸
无论是对医院，还是对患者而言，这都是一场冒险。
即便如此，王十七还是决定“向死而生”。
当时，心脏合并多脏器衰竭之下，他的下身全部水肿，“两条腿肿得跟大象似的，肚子胀得特别高，因为里面有积液，只能靠穿刺抽腹腔积液。你见过吗？”说到这里，王十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，东北人特有的那种幽默伴随着的笑声，“你看过一次就知道了，不会想看第二次的。”
手术持续了将近8个小时，王十七在病房醒来时，一个男护士正跟他说话“你别对抗，你越对抗，呼吸机和你的肺越无法一起工作。”
王十七低头一看，才发现自己插着呼吸机，全身都是管子，喉咙条件反射般想与呼吸机“做对抗”。迷迷糊糊中，他听到护士说“不行，他对抗太严重了”，然后又沉沉睡过去了。
等再醒来时，呼吸机已经撤了，一个护士正用鼻饲管给他打小米粥，不知怎么的，熬过了病危，熬过了大手术的王十七，哭了。
“换心”后的王十七。受访者供图
“大家好，我是王十七”
2021年，确诊扩张型心肌炎第十七年、植入人工心脏两年后，“王洋洋”正式变成了“王十七”。
大部分人是通过脱口秀知道王十七的故事的——他正式登台演出，成为了一名脱口秀演员。此前，他也玩票似地演过几场“开放麦”。但当时王十七不太讲自己，讲一些带有艺术加工成分的段子，追求“可有可无的效果”。
王十七在舞台上展示自己的人工心脏。受访者供图
走出病房，再次站在麦克风前，他决定讲自己的故事，“一个人的表达真不真诚，观众是能一眼看出来的，你表达越真诚，观众给你的掌声和笑声就越善意，所以一个人只有把自己的真事以好笑的形式讲出来，才能受到大家的认可。”
除了输出快乐，王十七想通过脱口秀分享和传递的还有很多，比如唤起社会大众对扩张型心肌病的关注，对人工心脏技术手段的了解，对病痛和挫折的另一种思考等等。
他曾经将隔壁床的一个病友大哥写进段子，“大哥病情很重，话不多，但是自控能力特别强，配合度特别高。有一天我问他如果好了想干什么，他说啥也不干，就是真正地出去走一走，看一看，以前总是忽略掉很多东西。”住院期间，那位大哥一直鼓励王十七，“小伙子你这么年轻，一定有机会的，咱俩互相鼓励。”后来王十七才知道，他做人工心脏植入手术当天，大哥离开了，心电监护仪的画面上拉出长长一条直线，报警声尖锐地响起来，大家才知道，“他走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，直勾勾地看着窗外，然后心跳没了。”
舞台上的王十七。受访者供图
王十七执拗地相信大哥是为了鼓励他，做榜样给他看，所以咬牙坚持到了最后一刻，可惜最后这个段子被节目组砍掉了，“当时我就觉得其实大家还是不了解我们的经历，才会砍掉这样的段子。”
也许正是因为如此，成为“网红”之后，王十七很妥帖地维护着和他人的联结。很多扩张型心肌病患者和家属私信他，有的想了解他的治疗过程，有的咨询人工心脏怎么做、上哪儿做，还有的单纯是倾诉病痛的折磨和苦闷，他尽可能地答疑解惑，帮这些素未谋面的网友解决问题，“只要是有一点点帮助，我就觉得我的能量比原来大了一点，成就感也就更强一点。”
